一
船越往里开,我越觉得像是驶进一个看不见底的洞里,这里怎么都不像人世间,海风黏湿而潮冷,像是一对对鸟儿的翅膀扇过。
下了船,往岛里走,一路上人迹罕至,路的一侧底下是悬崖,悬崖下面的石头突兀凌厉,千奇百怪,像是一张张面目狰狞的脸,挤压变形了一般,往海里伸去。前面开来一辆三轮车,车上的人都站着,戴着清一色的绿头巾,旌旗猎猎的感觉。看到人影,我心里的恐惧减少了一点,最起码还不是荒无人烟。
再往前走,离海岸线有点远了,雾气也渐渐散去,飞出来一个村庄。我断定这就是岛上唯一的叫谷庄的村子了。来之前,我打过电话,营长告诉我,看到一棵大槐树,就进了村子,穿过村子往半山腰上走就是营区。我爸,我妈,当然还有我自己,怎么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来这个地方。我的脚一直往前迈着,记忆却在迅速倒车。那一天,医院召集全体人员开会,我找个角落坐下,照例掏出手机来刷,猛地听出来院长的那句“同志们”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还夹杂着哽咽,我抬起头,主席台上的院长眼睛红红的,含着泪水。
“医院撤编了。”交头接耳声,嬉笑声,都消失了,比任何一场讲座和政治教育课都安静,礼堂里只听得到麦克风传来的院长急促而短暂的呼吸声。
“我在这里二十九个年头了……”院长的头深深地埋下去。整个礼堂沸水四溅,生旦净末丑,美声民族花腔,愤怒释然疑惑,齐齐登场了,构成各种表情的一个个因子,但又带着有机性和整体性。
院长额头上的三条横纹荡漾而去,直插鬓角,他拍了拍麦克风,华彩无比的礼堂瞬间又恢复了沉静:“愿意留下来的同志,交流到基层部队,不愿意留下来的,暂时编余,年底转业,散会!”
院长自顾起身离席,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留在身后的是山河辽阔。山河辽阔,万物皆有光,前方不是一条死路,而是敞开了无限可能。
到处漂着萧索的况味,我吸吮了一点陈腐、麻木、贫困交加的空气,瞬间就把我的记忆呛没了。我不记得自己在哪看过一段话,是说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着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我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就遇上了部队改革的洪流,把我冲到这天涯海角的地方。难道我要在这里过一辈子?
想到这些就一阵胸闷,索性在槐树底下坐下来,歇一会儿。听得树上哗哗作响,掉下一些毛毛虫样的树叶来,我抬起头,发现树上蹲着两个小孩,知道我发现了他们,就像猴子一样跳下来,好奇而羞涩地打量着热泪盈眶的我,那眼珠一动不动,倒盯得我也不好意思了。我擦了擦眼泪,对他们友好地笑笑,从背包里掏出两袋饼干递过去,那呆滞的目光一下子活泛起来,其中一个孩子想把饼干接过来,迟疑了一下,又背过手去,在衣服上蹭了蹭,又甩了甩,好像能把手上的黑甩出去似的。
小孩吃完饼干,又重新爬回树上,从树底下望去,像是结在树上的两枚青涩的果子。我也是一枚青涩的果子,曾经我以为自己终究有一天会芬芳满枝桠,可是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芬芳的时候就被摘掉了。
虽然我才刚毕业,但是我已经不能再青涩了。
二
到了营门口,太阳也落尽了。我把介绍信和军官证一并交给岗哨,他们看了半天,才放我进去。到了营部,一个少校军官正在捧着本书看,看得太过投入以至于我喊了两声“报告”才把他从书里拽出来,我说:“我找营长。”
他把书扣在桌上,说:“医院来的吧?”
我瞄了一眼书的封面,是《孙子兵法》,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就是营长。相互愣了几秒,随后他把文书叫了进来,让他带我去宿舍。
文书是个两年兵,像一枚羞涩的青玉米,只低着头在前面带路。营部到宿舍没几步路,但在这短短的距离中,我一直回味着营长的话,看来我是谁不重要,我从哪儿来的很重要。
到了宿舍,上了二楼,文书敲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长相惊艳的女军官,反正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词,秀美的脸庞上镶着一双大眼睛,细长的身材,她站起身朝我走来的样子,让我想到一只鹤。文书介绍说这是教导员,以后你们两个住一间。教导员热情地把我的背包接过去,说了句和营长一样的话:“医院来的?”顺便告诉我她叫乔彧彧,那个字是或者的或再加两撇,我又多认识了一个汉字。
文书一会儿又回来了,他敲了敲门,说:“营长让你把头发剪掉。”
“凭什么,发辫不过肩就可以了。”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乔彧彧拍了拍我的肩,把我重新按回椅子上,说:“剪了吧,我会剪。”
我差点脱口而出说你别闹了,我怎么会让你剪头发呢?但那句“医院来的”瞬间从我脑袋里蹦了出来,我不医院遣散到这里的人,想到这,我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这个岛上没有理发店。”乔彧彧已经猜到我想说什么,她搬来一个箱子,里面有成套的理发工具。
头发剪落的声音在我耳边划过,像是把我人生的半个过往都剪掉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来了,就只能服从命令了。到底是什么让我选择来这个鸟不下蛋的海岛?情怀?信念?或者只是不甘心?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没关系的。”我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就是,没关系的。”乔彧彧附和着说了一句,把围在我脖子上的布扯了下来,我赶紧照了照镜子,还说得过去,比我想象中要好。乔彧彧从我的眼神中没有看出不满,就颇有些得意,说这里好多人的头发都是她剪的,包括营长。
她带我去饭堂吃饭,集合站队的时候,营长也在,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不看不代表别人不看,战士们都把头使劲埋进碗里,两只眼睛却挂在了碗边上,一刻不松懈地盯着我,说得更准确一点,是盯着我们俩。他们间或把筷子伸向盘子,眼睛还是瞟向这边的,有的像一束又一束强光探照灯,打在我们身上脸上一通乱照,有的像是电熨斗,来来回回地熨烫着,直把我们熨平了,拉直了,才肯罢休。偌大的饭堂里,只有我们俩女的,不看我们看谁呢。
伙食不错,四菜一汤,可是我没有什么胃口,挑起一根菠菜,机械地送到嘴边,乔彧彧扫了我一眼,说:“你没过过连队生活?”
“嗯。”
“一看就看得出来,吃饭这么慢。”
这话有点不顺耳了,或许在她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瞧不起我的,从我进门起,她的那句“医院来的?”我就看出来了,那句话的肌理纹路里都带着轻慢和不屑。乔彧彧一个女的,能到野战部队来当教导员,肯定身手不凡,说不定就是那种“弯弓可射虎,提剑能诛龙”的女侠。
我没有理会她,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乔彧彧面前摆着两个鸡蛋,两个馒头,还有尖尖的一盘菜,除了那一碗玉米糊糊,其余都是双份,我很惊讶她那瘦削的身体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食物,看着她风卷残云般的狼吞虎咽,我的胃都一抽一抽地疼。
吃完饭,乔彧彧带着我往宿舍走,一路上跟我讲,这座岛上就两座山,连名字都没有,就叫前山,后山,所谓的前和后不知道是按照什么定的,这里的村民活着的时候就在前山上住,死了就埋到后山上。他们骂大街的时候,经常扯着嗓子喊:‘惹急了一木锨把你呼到后山上去。’这句话乍一听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真懂了,才知道他们一辈子就没迈出过这两座山。
风吹过来,乔彧彧指着一棵树说:“看,大树在跳舞呢。”
我感觉自己抖了一下。
她自顾自说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习惯,我刚来的时候也是。我都觉得一头扎到了天尽头。来报到的第二天,我就参加了海训,看着战士们奔跑着跳进海里,敲下来海蛎子直接扔进嘴里,乳白色的汁液溢出嘴角,才感觉有一丝新奇。没几天,就觉得乏味了,但时间再久一点,这种乏味又会生出丝丝缕缕的喜欢,你慢慢会体会到的。”
她自顾说着,像是一瓢瓢冷水不间歇地泼下来,泼得我从里到外丝丝地冒着冷气,乔彧彧可真会做思想工作,说了半天就是让我安心留这呗,这个地方谁会喜欢呢,我不想喜欢。到年底就提出转业,回家,最起码比闷在这里好百倍。
医院里那个我曾亲手种下凌霄海棠桂花的院子,汇集了四面八方的风雨雷电的院子,那里至少能让我自由而畅快地呼吸。就是每天看看形形色色的穿梭不息的病人也比忍受这死一般的寂静强。这个鬼地方,到处散发着烟黄色的酸味。我看到天边的海鸥,想要是和它们一样会飞就好了,我就立刻飞回去,而现在,我得不到任何的拯救。我感觉两座山把这里的人压得紧紧的,压得粉身碎骨,压成齑粉。
晚上开会,自带马扎,我缩头缩脑地坐到了最后一排。乔彧彧上来就介绍了我,医院宣传处干事杨美琳来我营报到。从此以后,我的身份就是炮兵团三营技师了。望着前边的一溜寸头,带着绿水青山的浩荡朝气,我又往下缩了缩脖子,在医院我能算得上骨干,新闻报道战线上的中坚力量,在这我是隐没在人群中的一个,有我不多,没我不少。
临近散会,乔彧彧作振臂高呼状:“别忘了我们是祖国的钢铁战士,我们是海疆锁钥!”
她这猛地一嗓子,把我吓得不轻。我有点不习惯,其实用不着打鸡血一般地喊,保卫祖国不是靠喊口号喊出来的,日本人本性难移,他们一直在觊觎我们的领土,和平不是喊来的,但血管可能承受不住,我就觉得乔彧彧从里到外都假惺惺的,带着一种表演的成分。忽又想这口号是不是喊给我听的,她是想用这种雷霆万钧的势气把我心里的小九九给震回去。
我以为散会后,营长会找我单独谈个话什么的,最起码也要走个过场,但开完会营长就把自己关进了屋里,后来我听文书说,他至少抽了两包烟,文书开门都没找到他,等烟雾稍稍散了,才发现他在墙角蹲着。我的出现让营长觉得是件很棘手的事情,因为有一个乔彧彧就够让他头疼的了。以前这就是个和尚营,一个女的都没有,营长不知道怎样和女干部搭班子,轻了不行,重了不行,冷了不行,热了不行,总而言之两个字,麻烦。
我想问问乔彧彧是从哪儿里来的,但又怕文书给她传话,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乔彧彧肯定不是一般人。
日子仍然像往常一样过着,在这里我才体会到什么是基层,除了每天一起一身泥一身汗地重复着训练,休息时间,我依然游离在群体之外,很少参加他们的文娱活动,大部分时候就是一个人发呆,而且是熄灯之后一个人跑出去发呆。我渐渐喜欢上目前的状态和思维方式,以及游离于群体之外的孤单和寂寥,时间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连成一片,寂静沁人心骨,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光,医院开解散大会的情景。这支部队像一只强大的胃,鼓胀的胃,在囫囵吞枣,几经反刍之后,毫无差池地把消化不了的东西吐了出来。
三
夜,有条不紊地覆盖了整个营院,熄灯号一响,我就躺下了,听到外面替换岗哨,定时巡逻,各级主官轮流查铺,白天的骚动和喧嚣此刻都平息下来,连院子里的火鸡和奶牛都沉浸在夜的安详里。船无法送给养的时候,那可爱的两脚四脚动物们给我们提供了优质的生存来源。两头奶牛并排站立着,间或用蹄子刨一下土,或者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吼,但最终还是被瞌睡制服了,酣然入梦。
脱下作训服的战士们,像是从铠甲里脱身出来了,甩着一天的劳累和疲乏,大声畅聊着,待营长一声怒吼:谁再说话,全班出去跑五公里!瞬间,营院像是落进了一个时间空洞,整个楼上升起一支熟睡者的粗重呼吸合奏曲,并不怎么悦耳。我对他们随时可以入睡的本领心怀妒忌,因为我做不到,严重的失眠终年困扰着我。
其实那些军官们也都没有睡,各自蜷缩在被子里摆弄着手机,给妻儿或者女朋友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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