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在《三体》中描述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农场里有一群火鸡，农场主每天中午十一点来给它们喂食。火鸡中的一名「科学家」观察这个现象，一直观察了近一年都没有例外，于是它发现了自己宇宙中的一个伟大定律：「每天上午十一点，必有食物降临。」它在感恩节早晨向火鸡们公布了这个定律，但这天上午十一点食物没有降临，农场主进来把它们都抓走并杀掉了。

我们人类，跟这只火鸡有惊人的相似：通过观察，了解到一些现象，并将这些现象联系起来，得到一种「真理」。

这样得来的真理真的靠得住吗？

比如说，太阳每天都要升起，这是真理吗？我们和火鸡一样，也是通过观察和研究得出的这个结论，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明天太阳因为造物主的缘故，偏偏就不升起了呢？

这种思考和怀疑，早在近三百年前，就出现在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Hume）的著作里。休谟，可谓是人类史上诸多怀疑者中的翘楚。

大卫·休谟像，艾伦·拉姆齐（AllanRamsay）作于年。

01.

「它一从印刷机中降生就死了」

在休谟身上，我们很难看到哲学家「应该有」的品质，比如神经质、刻薄、瘦弱、高傲、穷困潦倒和曲高和寡。这些特点，他一样都没有。

相反，从休谟的画像中我们就能看出来，他是个胖子。他爱吃烤鸡、生活愉快，与人相处也毫无障碍，为人正直、厚道，并且没把哲学当回事。

这些让休谟看起来像一个普通胖老头的品质，可能要归功于他的性格、家庭和经历。他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中，也像很多天才的命运一样，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不同的是，他和他的母亲关系甚好，没有像叔本华与自己母亲那样关系紧张。他从小就善于使身边的人感到舒服而非压迫，他的主见都埋在心里，这样防止了与关心他的人发生什么没必要的争执。

当他倾心于罗马文学和哲学的时候，他的母亲几乎完全不知，还以为他会像那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终究会过上平凡、殷实的生活。在人们心中，休谟总是一个和善的老好人，哪怕在他的一些著作中表达出了异端思想的时候，人们也没太当真。

休谟的性格与思想，连法兰西的一干思想家都为之动容。当他写出《道德和政治论文集》的时候，获得了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的赞扬，后者将自己的著作《论法的精神》赠与了休谟，并与休谟终生保持良好的友谊。

他一生最辉煌的著作可能要数《大不列颠史》（又称《英国史》），这部书让他成为全英国乃至欧洲历史上数一数二的畅销书作者。也是这部书，使休谟终其一生都得以活在富足的物质生活中。休谟的另一位朋友伏尔泰就评价道：

「《英国史》的声望没法再高了，它也许是迄今为止用任何语言写成的历史中最好的一部。」

休谟有着让人钦羡的好人缘。当卢梭因发表异端言论不为人所容的时候，人们第一个想法就是把他送到休谟那里，让老好人休谟来照顾和庇护他。虽然最后卢梭和休谟分道扬镳了，但人们更多地是归咎于卢梭的神经质和妄想症，甚少有人指责休谟的过失。

休谟看似轻松地获得了这些美誉和地位，不过，我们也不能因此忽视休谟出道时所遇到的挫折。他一生最骄傲的作品，也是他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作品《人性论》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挫折。

作者：休谟译者：关文运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出版时间：

这部后来被人们当做伟大哲学著作的书籍，在它付梓之后却石沉大海，遭遇了冷落。休谟自己都说：

「再没有什么文学尝试能比我这本书更为不幸了，它一从印刷机中降生就死了，甚至连在热心人当中激起一句怨言的礼遇都没有得到。」

这部《人性论》是休谟哲学的基石，他的怀疑从这本书中生根发芽。

02.

「死胡同」

休谟质疑了曾经被人们认为绝不可以怀疑的铁律：因果律。为此，英国哲学家罗素评价休谟的哲学是一条「死胡同」，当然，是让别人走进「死胡同」。

有因必有果，这是人类思考事物的一个基本逻辑。

在休谟之前，英国哲学家培根和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相继提出了归纳法和演绎法，这两种方法很长时间都被认为是认识世界的基本方法。

而比休谟略早的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则将人类一切思维活动的根基确立在充分理由律上。所谓充分理由律，就是任何一个事物的出现，都必有它的充分的理由，有它的原因，而原因之后又有原因。这样一直追问下去，才可能有确切的思考和结论。

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GottfriedWilhelmLeibniz）德国哲学家，被罗素称为「千古绝伦的大智者」，发明了二进制，奠定了大陆理性主义哲学，还与牛顿同时创建了微积分，其学说体系庞大，论证严谨，被反对者贬斥为「独断论」。

依据培根的归纳法，笛卡尔的演绎法和莱布尼茨的逻辑，人们在短短一百年的时间内创造了伟大的近代物理学、哲学。

一时间，整个欧洲的哲学家、科学家和启蒙思想家们都极力讴歌理性带来的光明。诗人亚历山大·蒲伯（AlexanderPope）曾这样评价牛顿：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牛顿。」

当时的人们，对理性，对人类未来走向光明的信心达到了巅峰。然而，休谟的出现，适时地对这种理性至上的思想泼了一盆冷水。在《人性论》的一开篇，他就说道：

「那些最为世人称道，而且自命为高高达到精确和深刻推理地步的各家体系，它们的基础也是很脆弱的。」

休谟所说的「基础」，其实就是这些体系所依据的基本逻辑。休谟认为，逻辑来源于人的心灵，不是世界所固有的。而人类的心灵总是依据相似关系、临近关系和因果关系来思考事物，其中，因果关系是最最重要的。

在《人性论》的第一卷，休谟便指出，人类的一切知识都来源于印象（impressions），我们在看、听、闻、触、感的时候，都把很多印象带入到了我们的心灵当中。休谟于是区分了印象的两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感觉，而第二个环节是反省。所谓的反省，就是我们对印象进行加工，找到它们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往往是在时间和空间上比较近的。

我们不仅感觉到事物，然后给事物分类，还要在事物之间建立联系。这个时候就运用到了因果律。休谟否认了因果律的作用，他反对我们的这种天然想法。

在他看来，不论我们归纳多少次，实际上都不能得出一个可靠的结论来。比如，当我们看到第一只天鹅是白的，我们不会认为所有天鹅都是白的；可是当我们看到一万只天鹅都是白的时候，就会归纳出所有天鹅都是白的。这就是休谟所怀疑的因果律。在他看来，即使我们看到一万只、一亿只、十亿只白色的天鹅，也不能证明天鹅就都是白色的。

这样一来，哲学自然就进入了罗素说的「死胡同」。休谟通过因果律推翻了过去一切哲学的基础，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问题的可怕之处在于，如果因果律是可以怀疑的，那么怀疑之后我们岂不是什么也不能想？什么知识也得不到了？

03.

「烟消云散」的理性

对因果律的怀疑只是休谟哲学的起点。休谟虽然颠覆了人类认识的基础，可是在他思考的时候他也在运用因果律，这他自己也知道。他在他的全部哲学中，几乎从没有真正反对过什么，他不反对人类使用归纳法、演绎法来思考事物，相反，他还赞成。当人们把休谟看成是哲学的摧毁者时，休谟自己倒是过着快乐、殷实的生活，还开玩笑说他的哲学思考只是玩一玩，自己并不在乎。

《哲学餐厅》，胡贝尔（JeanHuber），绘画中举起手臂者为伏尔泰，参加晚宴的还有达朗贝尔、马蒙泰尔、狄德罗、拉阿尔普、孔多塞等。

他虽对于当时蔓延英国的理性主义思想不以为然，却也能看到理性主义思想带来的成果。因此，休谟反对的不是哲学的认识方法和人类的基本逻辑。他反对的是把这些太当一回事了。他反对哲学家们用晦涩难懂的语言和严谨的逻辑构建出一个个的宏大体系，然后告诉人们，按照这个体系，你应该如何生活。

休谟最令人喜爱的一点是，是他让人们回归到了人的更真实的状态中去。正如视频中所讲的那样，休谟认为「我们更多地受到感情而不是理性的影响」。这种想法在他的时代可谓是一石惊起千层浪。从文艺复兴以来，人们从宗教当中解脱出来，好不容易认识到人也有自身的优点、伟大和尊严，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人拥有理性。可是现在，休谟却说我们人其实和动物一样，都是受感情支配的，这的确让人很难接受。

但是仔细想想，休谟说的难道不对吗？

当我们去网上买买买的时候、当我们挑选衣服的时候、当我们吃饭、行走、睡觉、发呆的时候，难道我们是依靠理性的吗？

休谟不反对理性，但他看到了理性主义的荒诞之处。

首先，理性主义虽然是以人文主义为基础发展而来的，但它在本质上仍旧是用逻辑建构了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大厦，其结果和中世纪建立的神学体系殊途同归：它们都用一些逻辑和公理来建立一个世界，要求人们符合这个世界，凡是不符合的部分，就都要砍掉。这种思维在笛卡尔到莱布尼茨的哲学过程中尤其明显。

其次，就算理性主义的种种原则是「真理」，这些真理也只能让人们在某些专业领域得到提升，而对于人能不能生活得更好、人应如何生活、人应不应该向善这些伦理问题上却无能为力。

的确，培根的归纳法可以使人们学会观察、实验，掌握实证的科学精神；笛卡尔的演绎法和哲学可以使数学向前发展一大步；莱布尼茨自己就是微积分、二进制的发明者。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却没法因为掌握这些具有说服力的理论而让自己快乐起来。毕竟，依据休谟的说法，人大部分时间是生活在感情的控制之下的。

在《人性论》的第三卷，休谟就生动地描述了理性主义在日常生活中的窘境，探讨了道德的问题，他对此说道：

「一切深奥的推理都伴有一种不便，就是：它可以使论敌哑口无言，而不能使他信服，而且它需要我们作出最初发明它时所需要的那种刻苦钻研，才能使我们感到它的力量。当我们离开了小房间、置身于日常生活事务中时，我们推理所得的结论似乎就烟消云散......」

人一旦「置身日常生活」中，马上就进入了感情的世界，理性只能在辩论的时候凭借逻辑使对方「哑口无言」，但是不能让人们从心底里同意。他说，这是因为：

「道德准则既然对行为和感情有一种影响，所以当然的结果就是，这些准则不能由理性得来......道德准则刺激情感，产生或制止行为。理性自身在这一点上是无能为力的......」

休谟虽然摧毁理性的基础，但没有摧毁道德。他说人是一种感情动物，但不代表人应该像动物一样没有规则、原则和道德伦理。他强调既然人大部分时间是被感情控制的，道德就只能由感情来规定而不是理性。可是，如何用感情来规定道德呢？反过来之后，道德又如何约束情感呢？

由此，休谟的思想走向了实践。他认为既然感情是主导，那理性主义、人文主义与宗教就都是一种东西，说到底都是感情的宣泄。宗教就不该有高低之分，只有具不具有说服力，人们愿不愿意信的区别。

休谟还建议，思想也应该自由，应该鼓励人们去感化别人，尤其是知识分子，他们最有知识，也最能使群众信服。这种信服既是理性上的，也是感情上的。

最后，休谟将他理想中的知识分子视为运用日常语言的人，而不是玩弄概念，写一些艰深晦涩的文字的学者。我们不难看到，休谟也在以身作则，他的文字和生活都朴实、欢快和引人深思。正如视频所说，休谟的可爱之处，在于「他是一位意识到哲学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向常识学习的哲学家」。

04.

叫醒独断的我们

因为休谟，今天的我们得以用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来看待人类。我们既不是为了赎罪和受难而来到世界的罪人、奴隶，也不是世界的主人、能够控制一切的万物之灵长。我们只是我们自己，一个思考、运用理性的普通人，我们生活在感情冲动的海洋中，我们经常犯错、后悔，但我们也能够反省，想要努力控制我们自己的感情，使生活更有秩序。

在与自我相处的问题上，休谟提醒我们，其实根本没有一种「我之为我」的存在。我们自己和异己的世界一样，都是需要我们不断去认识的。在休谟的理论中，真实的我和镜子中的我可能都不是一个人。我们只是不断接收外界的信息，不断改变的个体。正因如此，我们的生命才不能被某种理论局限，我们都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不可复制》，马格利特绘于年，休谟的自我理论影响了后来的心理学的发展，即使在拉康的理论中仍然能看到影子从休谟开始，人类对自我有了新的认识以及新的方法。

作为一个经验主义哲学家，休谟可谓是一个集大成者。他的前辈洛克（JohnLocke）提出了一切知识都来自于经验的观点被他发展壮大。另一位前辈乔治·贝克莱（GeorgeBerkeley）以「存在即被感知」闻名于世。贝克莱怀疑我们闭上眼睛之后世界还能不能存在。但他最后还是回到了神学，他说我们之所以认为世界是存在的，是因为有一位全知全能的神在感应着整个世界，使其不至于忽闪忽灭。

显然，休谟比他们走出了更远，他在怀疑上走到了逻辑的尽头，然后给予了人一个更合理、更现实的位置。在此之后不久，德国哲学家康德将休谟当做一个真正严肃和重要的哲学家，并对休谟的理论加以思考，感叹休谟将自己「从独断的睡梦中被叫醒」。

休谟用日常的语言写出了最让人为之动容的哲学著作，为自己赢得了声誉，同时向世界证明，哲学家也可以与普通人流畅交谈。他与好朋友亚当·斯密，一同为苏格兰启蒙运动增添了动力。

他告诉世人，不应该让普通人都进入象牙塔去膜拜，而应该让知识分子走向大众。理性终究要到情感的大海上寻找它的材料，这是休谟为我们提供的角度。在休谟之后，以追求人类幸福最大化的功利主义思想可以毫无顾忌地被提出，重视人类私欲和追求国富民强的自由主义思想也继而登上历史舞台。

爱丁堡圣吉尔斯大教堂前的大卫·休谟雕像。

休谟是一个可爱的思想家，不仅因为他微胖的身材、和善的性格、清晰质朴的文字和过人的智慧，更在于他的思想为我们清除了思想和生活的双重障碍。

这些都使我们成为今天的自由、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