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平时要形容一件事太荒谬，往往会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这里隐含了一个我们认为是必然的知识——太阳不可能从西边出来！但这真的是确信无疑的吗？英国哲学家休谟给出了不同回答。

休谟将人类的知识分为两种：一种是观念的知识，一种是事实的知识。

观念的知识：1+1恒等于2！

观念的知识是以观念之间的关系为研究对象，包括几何、代数、逻辑等。按照康德的说法就是分析命题，即只要分析表达观念的词句就能发现与其他观念的关系，如，三角形内角和是度，1+1=2等，我们在说“三角形”这个概念时就已经包含了“内角和是度”这个信息，当然这个信息需要我们通过学习推理得来，这类的知识都是我们可以通过纯理性获得的，不涉及我们感官经验获得的材料，你不用去观察现实中的任何事物去验证。

所以欧陆的很多唯理性哲学家，如笛卡尔、莱布尼茨等都认为这样的知识是先天就有的，是直观的，是天赋的。其他任何知识都是在这些直观知识基础上进行演绎推理得来。

因为这些知识都是先天的，无需经过后天经验材料验证，因此这种知识是普遍必然的，是不受外界环境所影响的，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都必然为真，哪怕地球毁灭了，三角形内角和仍然是度。即使人类再发展上亿年，1+1还照样等于2。

观念的知识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我们无法想象它的对立面，比如你能想象1+1≠2吗，或者三角形有四条边吗？显然是无法做到的。

休谟画像

事实的知识：太阳能从西边升起吗？

那什么是事实的知识呢？事实的知识需要通过感官经验验证，才能判断观念之间的关系，这种知识属于康德所说的综合命题，需要建立在感官经验基础上，不可能通过纯理性获得。如物理学、化学等自然科学以及历史学、自然哲学都属于事实的知识。比如，珠穆朗玛峰有.48米，姚明是中国在NBA打球最厉害的运动员等。

这种事实的知识只是一种或然的知识，假如有其他因素扰动，可能就会发生变化，比如说姚明在年因为腿伤发挥不好，没有被火箭队选中，那他可能就不是NBA历史上最厉害的中国运动员了。再过几百万年，随着板块的运动，可能珠穆朗玛峰还会继续长高。与观念的知识相比，事实的知识是以我们感官经验材料为基础，我们的感官能力和标准会发生变化，感官的对象也不是恒常不变的，所以这种知识不是普遍必然的，它只是一种偶然的知识，是事物无数种可能中已经实现了的结果，但其余的可能性仍然隐含在其中。

事实知识的最大特点就是我们可以想象它的对立面，哪怕这种对立面与我们的常识完全不符。如，太阳明天从西边升起，印度的一头牛长了三个脑袋，虽然荒谬但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来。

归纳推理的局限：如何从个别推导普遍？

休谟认为关于事实的知识都是通过归纳推理而来，也就是说此前“我经历过很多次结果相同的情况”，所以我得出“下一次还会出现同样的结果”。就像我从出生到现在，每天太阳都是从东方升起，所以我认为明天乃至以后的每一天应该都是这样。

我们日常生活的各种科学知识大部分都是靠归纳推理得来，我们正是依靠这些知识指导我们的生活，推动科技的进步和文明的发展。所以在我们看来事实的知识应该也是普遍必然的真理。

但在休谟看来，归纳推理是由个别推导所有，由特殊推导普遍，由或然推导必然，这在逻辑上是无法实现的。哪怕过去一件事情重复了一万次，但那都是已经过去的，并不能保证第一万零一次同样会发生。过去已经发生的结果无法成为未来尚未发生的事情的充足依据。

在休谟那时候的欧洲，人们普遍相信天鹅都是白色的，但到了17世纪，英国人在澳大利亚发现了黑色的天鹅，后来人们用“黑天鹅事件”来比喻不可预测，非同寻常的事情。

但现实中的“黑天鹅”并非非同寻常，反而处处都在。每一种飞机在进行商业飞行之前都经过无数次的测试，飞机厂商会发布各种数据证明坐飞机是安全的，人们在坐过几百上千次飞机后发现飞机确实要比汽车还安全，但我们能用以往无数次的成功案例来保证下一次飞行同样是安全的吗？无数次的惨烈空难已经给出了答案。

可能你觉得飞机成功飞行的数据太小，并不能说明什么，那我们以恐龙的视角再来讨论下这个问题。

恐龙在地球上生活了上亿年，成为了整个生物界的霸主，它们感谢地球适宜的环境造就了它们的强大，也相信未来无尽岁月里，它们会像祖先一直生存强盛下去，这是它们在上亿年的时间中形成的一种信念——一亿多年来都是如此，相信明天也不会改变。但一颗直径10公里的小行星打破了持续上亿年的恒常规律。

由此可见，通过归纳推理得来的知识，无论有多么大概率为真，都只是发生在特定数量、特定时空、特定范围之内的或然事件，只要我们将范围无限拉大，放置在一个更大尺度的时空之中去观察，都会存在为假的可能。

刘慈欣在《三体》中提到过这样一个假说：

一个农场里有一群火鸡，农场主每天中午十一点来给它们喂食。火鸡中的一名科学家观察这个现象，一直观察了近一年都没有例外，于是它宣布自己发现了宇宙中的伟大定律：“每天上午十一点，就有食物降临。”但第二天感恩节，农场主没有喂食，而是带来了一把刀。

这个农场主假说，最早是英国哲学家罗素提出来的，也是对归纳推理从事情发展的偶然性推导到普遍性的一种质疑。如果我们以火鸡的狭隘视角观察问题，很容易认为自己获得了真理，但如果将视角上升到人类的维度，就会发现火鸡的结论多么可笑。但我们人类何尝不是一个大号的火鸡呢？

我举了这么多例子，只是为了更好地说明，凡是不依靠纯理性获得的知识，都是需要对感官经验材料进行归纳整理获得，而归纳推理，其本质都是根据某类中的一些非全部对象有某种属性，来推出该类全部对象都有这种属性，这在逻辑上是不成立的。如：

由S1得到P，S2得到P，S3得到P……直到Sn到P，但n无论多大，都无法涵盖S的所有情况，即便S1到Sn都为真，都不能在矛盾律中排除掉Sn+1为假的可能。

科学定律真的科学吗？

不止我们日常生活中各种赖以生存的经验变得不再可靠，即使那些我们奉之如圭臬的科学定律在休谟看来也不是必然为真的。

可能很多人表示不服，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就是一个就放之宇宙皆准的普遍定律啊，无论在太阳系还是更大尺度上的银河系，都遵循牛顿的万有引力而运行，这都经过几个世纪的验证了。

我们暂且不讨论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对牛顿经典力学的挑战与修正，我仍用休谟的观点进行反驳：牛顿力学适用于所有星体呢？你或者其他天文学家真的全部观察过吗？

可能在人类的经验观察之中，无论地球、月球、太阳、银河系甚至更大尺度上的星系团都遵循牛顿定律运行，但宇宙亿光年，几十万亿亿颗恒星，大部分都是我们没有观察过的，那这99.99%的情况，你怎么知道它们也同样遵循牛顿定律呢？我完全可想象有一颗奇怪的行星绕着一颗恒星做五角形或者螺旋状运动，甚至上一刻还在围绕恒星运动，下一秒可能就从恒星中穿行而过，你觉得在胡扯，但凭什么你认为不可能，你观察过吗，你为什么要用已知情况去设想未曾见过的未知星体呢？

你可能觉得这是在抬杠，但这也不过是飞机飞行、恐龙幻想的例子在宇宙这个更大时空尺度上的翻版，这些看似荒谬甚至扯淡的例子无一不指向休谟哲学的关键所在，即所有归纳推理获得的知识也就是关于事实的知识都不是普遍必然的。无论它是口口相传几千年的经验抑或是经过成千上万次验证过的科学定理，都是如此。

所以我们再回到开头时的那个问题：当你看着从西方慢慢落下去的太阳，怎么确定明天不会从同一个方向升起来呢？

哲学能指导人生吗？

当然，我们并不能因此而改变我们对事实知识的依赖与应用，因为我们的生活仍然靠它们去指导，而不是休谟这些较真的哲学。否则，我们就没法过了，比如你说地球虽然存在了46亿年，但说不定明天就毫无征兆地爆炸了，那今天可能就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所有人都这么想，整个世界都乱套了。

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让我们换个角度看世界，它是一种纯理性的、理想化的思维活动，而我们的生活是需要实践是有各种可能的。所以在人生实践方面，一整套博大高深的哲学体系可能还比不上一句经验之谈。

那么哲学真的就是盘旋于云端不肯下降到人间的无用之学吗，当然也不是，我们可以用哲学考察我们的理性、考察我们的心灵和人生，让我们活得更通透，就像苏格拉底说的那样：未经考察过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有时候，我们需要较点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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