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鸡

马华作家黄锦树的作品集,回顾家乡人事和历

发布时间:2022/12/27 16:4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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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暗暝》

内容简介

《乌暗暝》为黄锦树两本早期短篇小说集的合集。故事多发生在南洋的胶林小镇:移居南洋的华人处在野兽环伺、种族压迫、殖民侵略、认同焦虑的环境中,面临各种形式的离散、失踪,及死亡。黄锦树积极运用后设(元小说)、嘲讽、拼贴等手法与历史的沉疴对话,将马华文学、大马华人的处境以“附魔”的方式展演。在一篇篇黑色文字的背后,是作者对族群记忆缺失的修补、重构,也是对南洋华人集体命运的反省、思索。

作者简介

黄锦树,马来西亚华裔,年生于马来西亚柔佛州。于年赴台求学,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淡江大学中国文学硕士、台湾清华大学中国文学博士毕业。年迄今于台湾暨南大学中文系任教。曾获首届北京大学王默人-周安仪世界华文文学奖、第四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第二届做書奖原创小说大奖、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小说奖、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小说首奖、花踪文学奖马华文学大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等多项重要文学奖项。

著有小说集《民国的慢船》《雨》《鱼》《犹见扶余》《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土与火》《刻背》《乌暗暝》《梦与猪与黎明》,散文集《火笑了》《焚烧》,评论集《论尝试文》《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马华文学与中国性》《谎言或真理的技艺》《文与魂与体》等作品。

书籍摘录

乌暗暝

黄昏时,饭桌上垫着美禄罐子搁着一盏煤油灯,灯光灯影里冒着热气的菜肴—蕹菜、干梦鱼、马铃薯、猪脚;偶尔从斜处飞来一只灰蛾,总被一只强悍的掌往桌旁扫落。

不断地有筷子无声地往返于菜肴与翕张咀嚼的齿牙间,黯淡的灯光,数张昏暗的脸。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儿仿佛若有所思;暮年的父亲像羊吃草那样地细嚼,母亲一一收拾那连续吃了许多餐、业已泛黑几乎难以辨识的盛在小碟中的剩菜——苦尾菜、苦瓜、芥菜及一块硬得像木头的鱼肉。桌旁一角灯影里三十左右岁数的儿子皮肤黝黑,脸上横肉、身上肌肉偾张,一双大眼睛熠熠发亮,齿展、手伸、腮鼓,啧啧有声。

“火笑了。”

母亲睨了睨灶中的柴火。火烧得正旺,火舌在水壶下乱窜,比饭桌上的油灯亮得多。

“阿姆,你讲了整天了。”

小女儿半是撒娇半是不耐烦地应了句。儿子的筷子铿铿作响飞快拨完瓷碗内的饭粒,起身,拉开椅子,把桌面上的骨头鱼刺拨入碗中,蠢动的嘴含糊地吐出“吃饱了”,留下桌面的淋漓,走向身后的黑暗。

几只守候多时的狗第一时间拥上,他举起大脚踹开其中一只嚷道:“滚!”把骨头倒给他宠爱的汉都(Hantu),脑后传来母亲徐缓沉滞的话语:

“是啊,火笑了整天—从早上第一灶火,到下午暗暝,不论是烧水、炒菜、煮饭,火都唬唬笑——”

“骗人的啦——”他提高声量插嘴,“多叠几根柴火不是咔

旺啰,天暗了还有谁会来?——”

说到这里蓦然下意识地住口,抬起头肃穆地盯着早早入夜的胶林。依稀可见的橡胶树干一柱柱一排排森森挺立,背景在树叶密密遮蔽中一片深邃的黑。在那精灵似的黑中仿佛藏匿着什么—茫魅的雾在树树间无声地漾开,仿如自地表淫淫生起,一股沁人的寒意。

“看到什么?”

肩膀被搭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扭动,往旁边一闪,手上的碗险些滑落,一看,妹妹朝他笑一笑。

屋里的话题单调地继续着,母亲成功地又清出一个盘子。

“唔知,透早心就卜卜跳,眼皮一直眨—”

望一望炉火,水已烧开,柴枝烧去大半截,壶下的火炭仍然灼红,水溅下,滋滋响。

“火透早就笑到HOHO叫—”

儿子持着烛光踅向户外井边的冲凉房。女儿刺刺的刷牙的声音。

“我以为谁会来探咱咧,哪知整天都没看到人影。”

突然住口,有点尴尬地对丈夫咧咧嘴,似乎触犯了什么禁忌而略略不安,目光飘过漆黑的胶林,把最后一撮饭送入口中。小女儿收拾碗筷离桌。

雾渐渐包围着这间胶林中的小木屋,以它独特的流姿—发散,聚合,升起,坠落……零星的萤火自在地在黑暗中延伸它的形式,忽而急速下坠,贴地快速飞行;忽而上升、回转、消失——“熄了”的错觉——蓦然在一个难以预期的方向出现。是另一只?

父亲也吃完了,自语似的说道:

“阿明、阿辉也有那么久没回来了。”

连日的雨令他的脸上浮泛着一股割胶工人面临雨季时常有的黯淡之色,信步走到夜凉的门外,向远处凝视。

女人为狗分配它们的晚餐。鸡、鸭、鹅、火鸡在它们的栖处偶尔发出一些叫声。独处的鹅最轻眠,和狗一样会守夜、示警。火鸡应声虫似的回声令人厌烦,不论狗吠、鸡啼还是鹅叫,它的回音都一样。雨天的鸡鸭粪便,味道都比晴天浓,也散播得远。猪粪较不明显,它有单独的露天粪池,一场雨后却也满溢了。

猪也在乙乙地叫着,恍如梦呓。猪舍也盖得像房子,旧铁皮、原木柱子、水泥地、原木围栏。十来只猪,依大小分别畜养在两处。

他发了会呆,斜眼望去,女儿在摸黑洗碗,妻子蹲在屋旁另一座灶前。那是比屋内更大型的灶,烧的柴也更粗更长,炉火十分炽旺。炉上搁着一只直径四英尺左右的镬,烧着猪食。伊在调整柴火,几只狗围着取暖。四根原木柱子之上,盖着旧铁皮,像个亭子。在火光照射的范围之外,冰冷地站着几棵木瓜树,那是夜雾盘桓的地方。

他若有所悟地发现,妻子也在发呆。清凉的雾,不知何时已悄悄掩进到屋子里去了。

猫头鹰咕咕地叫了数声。

迸射的光。儿子已点亮大光灯,挂好,强光就向四方溅射。儿子的房里响起流行歌曲,单调的夜开始了。女儿分坐书桌两旁,各自静默地温习功课、做作业。

他缓慢地踱到五脚基,蹲下,为爱犬捉蚤子。

火车在古来(Kulai)停下来后,仿佛就没意思再开动。渐渐地入了夜,小镇的灯火零星地亮起。夜风有一股雨后的寒意。

车厢里各族的乘客似乎都颇有耐心。假寐,或到火车外透气,只是几乎没人交谈,仿佛皆已疲乏得无力张口。归家心切,令他有一股无言的焦躁。多年来浪荡于异国,谋食于现代化国家的速度之中,故乡无需交代理由的粗暴停滞让他坐立难安。频频往来于座位与车门间,肚子竟然饿了。起站时误点二小时,而今又延搁了将近一小时,回到家岂不是已经三更半夜?而其他搭客,似乎早已习惯了等待。

他判断此刻家里大概已用完晚餐,点着大光灯。哥哥长年守着家,父母亲大致不会有什么变化。倒是妹妹应已陌生地长大了。小学毕业就离家往大城市讨生活,家里没电话、没地址;自己文笔生涩,不爱写信,也没有固定的地址,向来都没联络。在转换工作之余、假期、情绪极端低落诸事不顺时……,偶尔才会想到回家。在生活的边缘,有时简直就把家忘了。只有在睡梦中,才会再度回到那多风多雨的胶林,在多泥泞和曲折、不断上坡下坡的无尽的求学之路上,弄脏了母亲辛苦洗净熨平的白色校服,一双脚木然立着;路走了一半,到校和折返一样远。生长于城市、宣称自己有洁癖、脸却臭得像没擦干净的屁股一样的女老师的藤鞭在等他—她只相信唯有贪玩才会弄脏校服。

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然后在城市间流徙,在友人撺掇下出国,渐渐也意识到了世界之大和生存的本质。一个渺小的愿望:在小镇买间房子,让家人搬离那与世隔绝的胶林。那条漫长的路。

想到回家之路的漫长,心头不禁又是一阵烦躁。

不能忍受没有速度—没有进展。他突然下了个决定,拎起背包,大踏步,走下火车。穿过小站,往小镇的主街道走去。即使是搭巴士,多绕几个弯,多转几趟车,也总好过死等。这样的念头一起,就迫不及待地动身了。

源源不绝的飞虫自密林深处窜出,直朝大光灯的玻璃灯罩撞去。灯芯发出炽热的白色光芒,虫尸垒垒散落在地上,有的羽翼烧焦之后犹在踽踽爬行着。隔一阵子就有硕大的粪克螂斜斜地飞进来,使劲地撞向灯火,发出铿铿之声;而后向人或朝墙壁撞去,一直到被书本或拖鞋拍击到屋外为止。

母亲仍在厨房里切着待煮的猪食—香蕉茎、野芋、番薯藤。父亲持着蜡烛蹲在墙角燃烧蜘蛛之丝,刺鼻的气味伴随着滋滋之声。

女儿——姐姐在写自由命题的课堂作文《戒备》:

每年总会有许多个狗吠的夜晚,心惊胆跳地睡去,即使在睡梦中也还是听着狗吠、鹅叫、火鸡的回声。往往一晚醒来许多次,有时在梦里醒着,醒时睡去。

床头放着原木削成的木棒,紧急时手一伸就抄着。平时防备的也只是蛇、蝎子和外人。每间睡房都有类似的装备,父母和哥哥房里藏着锋利的长刀,每个房间各配一把手电筒。幸亏养着几只忠心的狗,不论白日或夜晚都尽职地守候家园。要不是它们,鸡鸭都给四脚蛇、老鹰、蟒蛇、石虎、果子狸偷走,鸡蛋鸭蛋也会沦为乌鸦的餐点。但我们最怕的还是人。

昨晚狗又吠了一夜。爸和哥都起来好几趟,拿着手

电筒往胶林深处照。当然是什么也没照到。妈常说狗吠不一定是因为陌生人,大多时候是野兽路过。有时见着陌生的灯火,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也许是马来人,附近住着一些散户的马来人。这里养猪,所以他们不敢靠近。剩下的最可畏的倒是吃猪肉的华人和印尼仔了。

即使是白天,我们也养成了警戒的习惯。一点点风吹草动,狗吠、鹅叫、火鸡的回声和我们紧张的神经,共同组织了胶林家居的日常戒备。

放下笔,阖上作文簿,几份作业都已做完。妹妹还在写中楷,印成九宫格的簿子,临着柳公权的九成宫。妹妹嘴里嘟囔,显是字又写糊了。

信步走到五脚基上,门前的路向远方倾斜。是一条下坡的路,胶树荫蔽着;在下方的谷地,便是雾生成、聚集的地方。每个清晨或黄昏,那儿都笼罩着一层白雾,像是行将出门或甫自远方归来的云。那是一片低洼之地,一道废弃的河蜿蜒流淌,把镇上的污水引入那片野芋和蕨类丛生的软腐之地。

每回出门,脚踏车一滑就溜个老远,载着胶片的父亲和载着胶果的母亲却因为载重的缘故,得谨慎地控制着脚踏车的速度。反正,归来,不论载重与否,到家门前必定一身汗。狗在波罗蜜树下守候,风从谷地吹来。

除非是橡胶落叶时节,否则见不着远处邻家的灯火。镇子在目光的界限之外,那是上学、购物、倒取馊水的地方。

在车站草草吃了盘马来炒面,上了巴士。巴士在夜风中奔驰,车窗在飞驰中震震作响。车内灯光昏暗,司机是位马来青年,剪票员是高瘦的福建人。乘客大多是马来人,上下频繁,巴士经过许多黑暗的乡村。他渐渐地睡着了,每一回在激烈的颠簸或猝然的刹车声中惺忪醒来,目光投向窗外,密林中一星灯火。不知名的路,不知名的野林,大片的漆黑中间隔出一点人间的星火,那便是家了。他人的家,却也是家的形式。

迷迷糊糊到了终点站,灯火的小镇。等下一班车。上车、剪票、昏睡。穿过密林,一盏盏不是他的家的灯火。巴士愈来愈空洞,到了最后甚至连剪票员都下了车,车上只剩下他和司机,司机把车内的灯也关了。

车子不再在途中停下,速度不知不觉地加快。很快地又抵达另一个终点站。小镇的灯火大半熄了,而有一股凄惶黯淡之感。车站内也仿佛行将歇业。最后一班车似乎是在等他。和其他两位夜归人一道上车之后,车站的灯火也熄了。

没有街灯的路。经过一条汹涌的河时,巴士与那班迟到的火车遭遇,平行驶过吵闹的桥。火车灯火通明,每一个车窗都亮着,仿佛露齿笑着,疾驶在迟到的夜里。马来乡村的高脚屋灯火也都熄了,家居之间披笼着一层肃穆的雾。只有回教堂还神圣地亮着。

车过密林,他那浸染着雾水的目光追逐着一盏盏、守夜的微明灯火。都该睡着了吧?割胶工人黎明就得起来,像煤矿工人一样头上顶着一盏灯火,劳碌着。

最后一站了,到了车站,再徒步走上一个小时,就可以见着等他归来的家的灯火。

临睡前,女儿习惯性地催促母亲去歇息。

掀开巨大的锅盖,滚滚白烟蒸腾,令伊侧着脸庞、眯着眼。馊水混合着野菜的猪食在初熟之际竟尔泛出一股热腾腾的香气。伊双手握着一根棒子使劲地搅拌,蒸腾的热气把伊的身子也遮蔽了,热气的边际如抽丝一般地被外头的寒意吸走,黑暗中的木瓜树宽大的叶子蛊魅似的静止不动。炉下的柴火全都化成了炭与灰,脚板大小的炭红炽炽的依旧十分耀眼。几只狗围在炉前取暖,等着搅拌出来的骨头,和猪们无法消化的大片且坚韧的厚猪皮。

小女儿打趣地问:

“火还笑吗?”

母亲笑笑,额上汗湿。姐姐捏了妹妹一把。

“东西煮好了,不用再添柴,火就笑不出来了。”

母亲说着,盖上锅盖,大功告成了。叹口气。

“以前都很有效—火笑一定有亲戚朋友来,今日——”

此时一旁的狗蓦然弹起,狗吠,朝某个方向奔去。她们不禁心里一紧,一个共同的念头泛起:又来了!

全家顿时陷入心理上的戒备状态。只见父亲、哥哥都已披上外衣伫立在五脚基上向某处张望,右手各握着一管手电筒。最近印尼非法移民打劫华人的新闻经常见于报端,抢劫、杀戮、强暴……已令乡间的住户日日活在紧张之中。报载,非法移民都是三五成群作案的,清一色男性,握着巴冷刀,即使是家门紧锁,也会被强行撬开——。

一如昨夜,他们迅速地把大光灯熄了。父亲持着长矛坐在五脚基的长凳上,母亲、女儿在把后门锁好之后,也都在父亲身旁警戒地守候着。从狗的吠声可以判断它们遇到了什么。

这一带已经没有虎、象、豹,能迫使群狗后退的,大概只有人——尤其是手拿武器的人。

儿子拿着长刀,在树影的掩护之下,已悄悄地追随着狗吠声,没入了树林的黑夜中,俨然已是一个武装的狙击者了。

一走入胶林,顿觉凉意逼人。毛孔轻轻舒张仿佛吸吮着夜黑和雾气。

漆黑的林子,只有路是隐约的白色。摸索着折了根盈握的枯枝,以防遇着蛇,或者烂缠的狗。

沁人的雾气化为一波波的寒意,汗水和露水再也难以离析了。曲折的小路,在每一个转弯处都再度歧岔,每一个岔路都各属于一户人家。每当逼近那样的路口,该户人家的狗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飞奔而至,不只狺狺不已,甚至不怀好意地趋近他的小腿。他只好挥棒把它们驱赶开去,一面加快速度离去。灯光下影影绰绰,仿佛在守夜。有的还拿出手电筒,远远地朝他照来—他下意识地躲到树后,以免多费唇舌。幸亏手电筒的照明度有限,让他得以轻易地闪躲。

走过几户邻家之后,他心里突然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狗的吠叫和灯火的紧张,无端地制造了恐怖气氛—仿佛什么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蓦然醒觉这样的情境他其实是熟悉的,只是因着时空远隔而早已忘却。幼年时,居于胶林深处中的家也每每为夜里的狗吠和莫名的灯火惊恐戒备,唯童年的意志往往不敌睡意,父母亲在大厅油灯的昏亮中守候,而他和同样幼小的兄弟姐妹依偎着睡去。渐长之后,才渐渐的懂得父母的忧虑。依稀记得有几回,陌生访客沿着手电筒的灯光徐徐趋近,坐到深夜,始徐徐道明来意—无非是要钱。

然而有时却是胶林深处一团橘红火球,神秘地浮现,离奇地消失。那样的火光是许久再也不曾见了,自从这一带的原始森林开发之后。那是祖父的时代了。

从狗的吠叫他仿佛感觉到这胶林的夜里藏匿着一种看不见的隐秘事物,没有固定的形状、形式,它是胶林的夜本身,或者说是一种相对于灯火的暧昧的存有……冷、不透明、恐怖……。摸黑的他被卷入了胶林的夜的稠密,在他无法以肉眼看穿夜黑的同时,似乎已被一种无所不在的目光监视着。他突然疯狂地担心起家人,尤其当他走到应该可以看见家的灯火的地方竟然几乎无法确定家的位置。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逃出这一片黑暗,只有奋力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然而那是上坡之路,酸疲的脚和地心吸力把他的速度转化为往下踩的重量。淌着汗,热气经毛孔无声析出,经由黑夜的牵引吮吸。

仿佛听到了家的狗吠。

一束灯火猛打在脸上,一声惊喝:

青月光

后脑的激痛,悠悠醒转。衣襟已湿透,水珠滴落唇齿间,睁开眼皮。不知置身何方。高树巨大的黑影缠绕着雾,螺旋上升,一弯刃细月牙,青冷冷地吐露锋芒。打了个喷嚏,艰难坐起身,一张脸露湿。头疼,思绪错乱。坐在一处未曾见过的胶林,除了身上衣服之外,无物伴身。抚着头站起,蹒跚地,向一条乳白色的路面走去。确实是一条路,唯前方没有灯火。抱着只要找着可以投宿的地方就好的想法,跌跌撞撞地往前。良久,依稀见到十公尺外有一间黑漆漆的屋子,稀稀的雾徐徐地从它的边缘蒸散。新月下,淡青色的光芒敷上它的铁皮顶梢。没有狗吠,没有人声。大门虚掩。他敲了敲,拍了拍,喊:“有人在吗?”无人应,用力一推、再推,方始涩涩地开了个身宽的缝。一阵极为熟悉的、回到家的感觉。“有人在家吗?”他听到自己陌生的声音在身壳内回荡着。凳子冰冷,墙上相框次第并排着,桌上有油灯,灯旁有一盒火柴,他把灯点亮。从前的感觉,有人在房内睡觉……。一间间揭开门帘,床上、床底都没人。怔怔盯着墙上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的照片,不知道过了多久,灯熄了。青白的夜光自大窗流入,他仿佛听到母亲低低的声音:“火笑了。”他努力地去搜寻记忆,很讶异几乎所有的记忆都被洗掉了,像雾里的树那样鬼影幢幢,不着边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从哪里来,还是从未离开?没有“过往”可言,所有的人、事、物都杳然无迹。残存的只是感觉本身的记忆。这处所、空间、相片、灯火、月光……。所有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从后门出去,烧猪食的地方灶里犹有残余的炭火,包裹在粉屑般白色的灰里,仿佛可以辨识出母亲温柔地凝视残留的温暖。雾自树梢往下沉,一只猴子因做着噩梦从树上坠下。远远的鸡啼,他转过头,木瓜树下缩着一只睡眠中的白鸭。淡青色的月光,一涌雾朝他卷来。凉凉的湿意从前躯进入,自后背析出。雾过后,他讶然发现地面上油黄的自己的影子,半透明。黑色铁桶上覆着平日杀鸡盛血的白瓷碗,在它底部的中心,有一滴鲜血。

一碗清水

首先是意识到寒冷,然后是潮湿——眼睫、脸颊、后背——,接着是激烈的疼痛,从后脑勺延伸至前额。他睁开眼看到黑暗,撑持着坐好,伸手往后脑一探,枯叶、砂土、头发与黏液紧密地粘结,轻轻扯下一片叶子,即引起剧痛。他尝试回忆,记忆库里却一片空白。是深夜了吧,无意识地摸一下左腕,手表不在腕上。周遭是黑色的树影,幽游着浓雾,是萤火还是鬼火,一闪而逝。仿佛和雾一体的是灰色的云,一弯刀刃般的冷月,见证了云雾的急速流动。左脚旁散乱着衣服、行李箱。胡乱地把衣物塞进箱子,拎着,觅着白色的路,一个脚步一个脚步十分沉重地移动着身躯。半晌,眼前空出一小片天。一间老旧的铁皮屋,屋顶泛着几许寒光,屋子像一张脸沉在黑影里。屋前斜躺着数摊黑色事物,勉强辨认出几只近乎遭肢解的狗尸,内心有一股莫名的慌张与悸动,勉强加快脚步,五脚基上脚踏车斜倒,长凳掀放着。大门敞开。屋内没灯光,几乎一步也跨不进去,脚一动就踢着硬物。他蹲下,搁下行李,双手一面推开拦阻的杂物,一面往里头爬。桌、椅、水壶、杯子、玻璃碎片、血、镜框……只是一直摸不着灯及火柴。确切无疑地,他感觉自己是回到家里了。站起,目光较适应黑暗了,跨过障碍物,朝神像安置的处所寻去,依稀记得那儿的抽屉里一定会有蜡烛、火柴,然而神台已被推倒,墙上的大伯公相框也倾斜了。持续地摸到一摊摊的血,黏稠,膻腥。终于,在屋角摸到一具尚有余温,全无心跳与呼吸的肉身。跌跌撞撞地在不同的房间里找到另外几具,沾了一身的血。还是找不着火柴。找遍了屋内每一个角落,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声音。他想哭,却没有泪。他继续像大蜥蜴那般搜索着,一直到筋疲力尽,后脑勺的一阵凶暴的抽痛令他再度失去知觉。醒来,趴在五脚基上的血泊中,大门紧闭。目倦神怠,复趴下睡去。被灶中柴火的温度唤醒。睁眼一瞧,灶里红熠熠的炭兀自吐着金黄的舌,浑身上下支离破碎般地疼痛。离身体不远处一青花瓷碗,清水八分满。口渴难挨,匍匐前进。水面无端漾着涟漪,令他伸出的手动作停止的是眼前的景观:一滴鲜红的血,沉在水底,碗中央。中心处深殷,边缘如微血管辐射状散开。鸡啼,他听到母亲的脚步声一如往昔地踩响了厨房。

又是割胶工人三三两两成群走入胶林的黎明时刻。浓雾不升也不降,酣酣地充塞于树树间。工人们头上戴着煤油灯,一一撕开胶树的旧创,削去一层新皮。蓦然,有人在惊叫声中见着数团大小不一的火球追逐着往雾起之地狂掠而去。

(灶里残存的温暖里,响着母亲欢愉的梦呓:“终于回来了啊?”)

—《乌暗暝》原载一九九五年二月五—六日“中央日报”

—《青月光》原载一九九五年八月三十一日“中央日报”

—《一碗清水》原载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中华日报”

题图来自:maxpi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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